
别样的渔歌(二)
潘 桦
(接上期)
(三)渔忆童趣
陈澹齐先生的另一首本景诗《潭角垂钓》云:休管去来云,暂此投竿住。欲喜兴不孤,前滩有白鹭。想来那日,先生应是携一竿一篓,独坐潭畔石上。或许手中还拈着一管旱烟,烟丝明灭,随风散入空山;又或是一盏清茶,茶香氤氲,伴着水声轻响。他未必时时注目浮沉——钓竿斜倚,钓丝轻垂,任它云来云往、水深水浅。
据说,先生平生善饮,量虽不大,却爱那微醺之意。此时若有一杯在侧,想必更是陶然忘机,不知夕阳之将至也。兴至时,或许会对着空濛山色哼几句不成调的曲,或是向着翩然白鹭吟半阕未成篇的诗。那白鹭也似知音,时而在前滩驻足,时而临水照影,为这独钓之景添了几分幽趣。
祖辈是否喜爱捕鱼或垂钓,我无从知晓。爷爷在父亲八岁时便因病早逝,关于他的往事,我所知寥寥,更不必说曾祖、高祖那些更遥远的先人了。只能从残旧的家谱中略窥一二——自太公往上五代,皆为读书人,虽无人为官,但以教书行医为业,兼营田地山林,家境殷实,生活从容。想来,他们生活在风物宜人的江南水乡,门外有河,山边有塘。春水初涨,夏雨初霁,秋潭深碧,冬溪清浅——读书倦了,掩卷推窗,或许就能望见一片波光;出诊归来,提着药箱走过田埂,也总能听见流水潺潺。在这样的天地间,读书行医之余,持一竿青竹,垂纶于碧波之侧;或是在稻花香里,赤足涉水,徒手摸鱼——该是多么自然而闲适的事。这样的想象,虽无实据,却合情合理。
但爷爷是钟情于垂钓的——那根他留下的鱼竿,便是明证。从父亲断断续续的讲述里,我渐渐拼凑出他早年的轨迹:年轻时,他曾远赴浙江体育专科学校求学;随后辗转至兰溪分校完成学业,毕业后便悄然归乡,长日蛰居。他一生闲适澹泊,而那一支鱼竿,更是被他视若珍宝。由此可以想见,在生产劳作之余,无论是晨光初透的清早,还是霞光渐染的黄昏,他总会提着那根鱼竿,踱步至水边,有心或无心地,甩上几竿——那或许不只是渔趣,更是一种心境的投射,是属于他一个人的、安静的仪式。
按现在的说法,爷爷那根鱼竿该叫作海竿。竿身长约一百五十公分,是用两片上细下粗、匀称而坚韧的毛竹片,细细打磨后,先以胶粘合,再每隔十五公分箍一片延展性极佳的紫铜片,一共十一片,紧紧束成一体。完工后,又用油漆将竹片整体漆成沉静的古铜色。底部装着一个特制的绕线轮,直径约十公分,大约能绕上一百米长的鱼线。不用的时候,它就常年挂在楼梯靠墙的木档上。整根鱼竿做得十分考究,看上去既古朴雅致,又隐隐透着一股高端大气。
有一回,同住台门的阿水来找我,商量着说:“你家的鱼竿太长了,带着不方便,鱼线也甩不远——你看,人家的鱼竿都只五六十公分长,不如锯掉一段吧。”我当时听着,觉得似乎有理,却又不敢自作主张,心里犹犹豫豫的。阿水好说歹说,终究是把鱼竿从我手里哄了去,找来锯子,“咔嚓”一声从中锯断,自己拿了一半走。事后,我心里惴惴的,生怕父亲责怪。后来父亲知道了,看他神情,像是很心疼,却终究没多说什么。大概他也明白,木已成舟,说什么也都晚了。
说实在的,记忆中,爷爷那根鱼竿于我而言,真算不得什么讨喜的物件。既笨重,又难见收获。倒是自己随手削制的小竹竿,轻便趁手,成本也低。就算不小心折了、断了,或是被哪条莽撞的鱼拖了去,心里也不觉得可惜。更何况,每次提着它出门,总不会空手而归。如今回想起来,哪里是鱼竿不好呢?分明是当年的我,既不懂驾驭它的法子,也不识它的好处……
与爷爷相比,父亲却没有这般幸运。想来,他是喜欢捕鱼的——从大队统一组织去大角潭、大塘捕鱼时他的神情便能窥见一二。只是他自幼失怙,稚嫩的肩膀便扛起了家庭的重担,他既抽不出闲暇,也不愿把宝贵的时间耗费在这样的消遣上。加之他生性极为节俭,舍不得多花一分钱,只置办过几样最简单的渔具:一个鱼篓,一只网兜,还有那根爷爷传下来的旧鱼竿(好像有一把鱼叉,也是爷爷传下来的)。连乡间大多人家都有的鱼网、鱼耙、鱼笼、铁榔头,等等,他也未曾备置。
在那几件简陋的渔具中,他最常用的便是那只网兜,鱼竿倒几乎没怎么动过。唯有一次例外——是我感冒发烧,浑身绵软,口中无味,吃什么都没有胃口。父亲为了给我补身子,天未亮透就悄悄起身,特意赶到飞潭去钓鱼。不难想见,他久已不习垂钓之事,既不清楚鱼的动向,手法也生疏得很。忙活半晌,终究还是空着鱼篓回来。
在我的记忆里,我们那一辈的孩子,几乎没有不热衷于捕鱼和垂钓的。从奔腾的壶源江到涓涓的小溪,从开阔的大澳到幽深的水沟,甚至是一方池塘、几块水田、偏僻的山坳、院落的天井——但凡有水的地方,就有我们弯腰寻觅的身影。而捕鱼的工具,更是五花八门,不拘一格。除了寻常的渔具,谷箩、竹篮、米筛、箩筐,乃至纱布、毛巾,都能派上用场。其中最称手的,要数豆腐袋——用纱布缝成的袋子,形如弥勒佛的肚子,大大肥肥,本是用来过滤生豆浆里的豆渣的。在我们手中,却成了捕鱼的宝贝。
我最早体验到捕鱼的乐趣,大约还在四五岁的时候。那时母亲带我去壶源江边淘米、洗菜,水波荡漾间,总会引来成群的小鱼。我便在箩筐里撒几粒米,轻轻将它沉入水底,静待小鱼游入其中。一旦它们聚拢过来,我就迅速提起箩筐——箩筐里顿时响起噼里啪啦的声响,几条银亮的小鱼在筐底欢腾跳跃。
再是我六七岁光景,清明前后的一个清晨,父亲早早起身,准备出门捕鱼,我硬是缠着跟了去。那回并没有什么明确的目的地,我们只是沿着村前排埠头的渠沟一路寻觅,也在返青的麦田埂边徘徊。正是雨过天晴,气温渐升,水却仍带着微微的刺骨。天刚蒙蒙亮,江中、渠里、田间、路上,到处是漫溢的春水,一片澄明晃动,我们就在那水光潋滟中,自由地行走、张望。最后是否捕到鱼,我已忘记了。
最可笑的一次,大概是我八九岁那年夏天,在天井里“捕鱼”的事。那真是一场铺天盖地的暴雨。雨歇之后,水田、道路、水沟、操场……目之所及,尽成浑黄的一片。天井自然也未能幸免,积了半人高的水,和外面的“汪洋”连成一体。我们被困在家里,像几只想出门却被雨水打湿翅膀的麻雀,只能扒在门边,眼巴巴地望着那片晃荡的水世界。大人们大概是看出了我们的无聊,便半真半假地逗我们:“等水退了,天井里肯定全是鱼,从塘里、田里冲出来的!”我和阿红一听,眼睛都亮了,立刻信以为真,等不及水退去,两人吭哧吭哧地把他家那架笨重的耙网扛了过来。竹柄、铁框的耙网沉甸甸的。我们学着记忆中大人的样子,费劲地将它放入浑浊的水中,深一脚浅一脚地在天井里来回“耕耘”。我们的心也随着那搅动的浑水一起七上八下,每一次感觉耙网触底,都以为是捞到了大鱼,提起来一看,却只有些烂树叶和碎石子。忙活了半天,汗流了不少,鱼却连片鳞也没见到。
不过,故事到这里并没有结束。等水彻底退去,天井里重新露出湿漉漉的青石板时,我们却有了意外的发现——虽然没有想象中的大鱼,但在石板缝隙和低洼的泥淖里,竟藏着不少滑不溜秋的泥鳅和黄鳝。
用耙网到激流里去捕鱼,是很危险的,一不小心耙网和人一起被汹涌的洪水卷走了。然而我对此却情有独钟,大概十岁左右,我常和小伙伴们追逐着拍岸的波涛,去看大人们耙鱼,总让父母在家担惊受怕。
有几回捕鱼的经历,至今,让我记忆犹深。一次是中午砍柴回来,经过高畈头时,发现路边下畈的澳里断水了,似乎有鱼滞留在游洞外的的淤泥中,到家后放下柴担,拿起脸盆就往回跑,竟在渐渐干涸的水洼里捞起了不少鲶鱼。
另一次是在张家砍柴时,在清澈见底的山涧,看见一种形貌特别的生物——既不像泥鳅那般圆润,也不似黄鳝那样细长。我回家后兴致勃勃地描述,说那大概是种灰色的鳗鱼吧。后来才知,那是扁鳅,肉质鲜美,对水质要求高。结果被二娘舅和阿红笑话,好几天抬不起头来。
再有一回涨大水,大塘里的鱼全都逃了出来。沿路的水沟里,不少人随手就捞到了大鱼。最后,鱼群纷纷涌向乌桕树下那片宽阔的水澳——出口太窄,江流又太急,鱼群挤挤挨挨,怎么也出不去。我一次次感觉手边蹭过大鱼滑溜溜的脊背,水花四溅里,身边的人这个捉到一条草鱼,那个捞起一尾鲤鱼,热热闹闹的。唯独我,忙活了半天,手里还是空空的。后来,父亲赶来了,可澳里的鱼早已被捞得干干净净。父亲说:“走,去别处看看。”于是我们转往上游,寻到另一条大的水澳。他把上游和澳口一拦,开始往外舀水。水渐渐浅下去,除了零星的白条和石斑鱼外,竟还有一条近两斤乌黑发亮的鳗鱼。那一刻,所有先前的失落都被冲刷得干干净净。
等到我终于学会了游泳,一到夏天,便终日泡在壶源江里。一个猛子扎进去,捕鱼捉虾,摸螺蛳,乐此不疲。不过最惬意的,还要数秋天在壶源江垂钓。放学后,直奔大角山下,钓那肥美的黄辣丁和石斑鱼。这时的鱼儿个个饱满,常常能钓起沉甸甸的一满碗,正好给父亲当作下酒菜。偶尔鱼获虽少,却也有意外之喜——有一回钓到一条身形长长的黄辣丁,还有一次,竟扯上一条颜色深褐的大石斑鱼——两条鱼都在半斤以上。
记得我读初中那年的麦收时节,下过一场透雨,江水涨起来了,浑黄的水流漫涌着,却还不至泛滥成灾。那天我因感冒发烧没有去上学,便提着自制的渔竿,来到排埠头寻了个好位置。不过半晌工夫,竟已钓了满满一脸盆。大多是十公分长的石斑鱼和红车公——壶源江里最鲜美的鱼——活蹦乱跳地挤在盆中,引得路过的人纷纷驻足围观。那是我童年时代收获最丰硕的一次。
每当看见父亲劳累一天后,就着几碟小菜——尤其是我亲手钓来的鱼,抿一口老酒,全身松弛下来的样子——那份幸福和满足,比自己享用更深刻、更强烈!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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