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时间深处的石语
范敏
晨雾散去的时候,我再次伫立在瑶琳仙境门洞前的石阶上,阳光挣破厚厚的云层,从天空中洒落下来,落在熙熙攘攘的游客身上,也落在门洞上方的青石板上。“瑶琳仙境”四个大字,在光晕的笼罩下闪着粼粼波光,像是被赋予了生命,散发出摄人心魄的魅力。恍惚间,记忆的闸门骤然开启,思绪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拉扯,回到穿越四十三载光阴、依然清晰如昨的夏天,眼前浮现出那个双手捧着旅游报,正在结结巴巴朗读文章的自己。
一
一九八二年夏天,我站在人生第一个分岔路口,手里攥着高考落榜的成绩单,像攥着一片即将坠落的枯叶,任你泼血泼泪,也无法复活的枯叶。母亲的责怪声如花尾蜂的鸣叫,不停地在耳边萦绕,我下意识逃向爷爷的老屋——那里藏着我童年的美好时光,也藏着我与爷爷相依为命的点点滴滴。
然而,命运并不是一条死路,而是蕴含着无限可能性的多维空间,当大学梦碎成满地瓷片时,招工启事却像暗夜里亮起的渔火,为我劈开另一条蜿蜒的航道。这或许不是最璀璨的星辰,却足以托起一个少女即将沉没的青春。
当时,桐庐瑶琳仙境正面向全县城镇户籍的高中生招聘导游,在得知考试要求只需当着考官的面朗读一篇两三千字的文章时,我几乎是逃出母亲奚落的城墙报了名——她从未真正看好过我,总觉得自己的小女儿是个没心没肝,没有多少教养,只知道在乡村田间疯跑的野丫头,而我却偏偏要做墙缝里的野蔷薇,用带刺的叛逆来对抗她那根深蒂固的偏见。
当我拿到考试通知的时候,手心竟然沁出了薄汗——这个被地质学家称作“地下艺术宫殿”的溶洞,是多少少男少女的绮梦。读高一那年,语文老师曾讲起过瑶琳仙境,说它是一个流光溢彩的地下迷宫,里面藏着数不胜数的石柱、石笋、石幔、石狮、石象、石蛙、石桌、石凳、石碗……还有冬暖夏凉的地下泉水,银河落九天般的瀑布,听得我如痴如醉,如在梦里。若能成为瑶琳仙境的摆渡人,我的人生该有多美呀——每日与“银河飞瀑”对坐,看电光在石柱、石笋的纹路间游走,听水滴在石筝、石琴上奏乐,还能借助游人的眼光,探索更远、更广阔的未知世界。
导游考试设在旅游公司一楼会议室,在等待叫号的时候,我的心犹如悬着的钟摆,摇来摆去,一会儿担心生僻字会卡住喉咙,一会儿又担心自己的普通话发音不准。果不其然,“幽潭”化作了“油潭”“飞瀑”念成了“飞爆”……这时,我仿佛听见自己破碎的声音正撞在钟乳石上,溶岩亿万年凝结的绮丽,在我的唇齿间碎成一地卵石。才读了五六百字,主考官就对我做起了停止朗读的手势,温和地说道:“读错的字太多了,普通话也需要好好练练,不过……别泄气,下次还会有机会的。”
返程途中,游轮在江面上裁开一条白练,让我联想到那个错读的“飞瀑”,旅游报上的每一个字、每一个音节都锋利如刀,在我一跳一疼的心上不停地划着。我不禁反省起来:十年寒窗,自己究竟收获了什么,为何连半卷诗书都没有读透?倘若上学的时候,自己不那么贪玩,也不那么异想天开,匀一点时间好好读书,也不至于出现今天这样的结局。招聘瑶琳仙境导游,于我而言,就像梦想投来的云梯,而我却将它拆成了碎木。
二
就在我为梦想破碎暗自伤神时,县粮食局递来了橄榄枝,在下属粮站做了一名出纳员。那个年代,粮站的铁饭碗在旁人眼里是镀了金边的,而我却始终绕不开那张透着油墨香味的旅游报,它像一根尖刺扎在我的心头,每逢有同事提及瑶琳仙境,一颗稚嫩的心就会被深深刺痛。也许我的前生是地下宫殿里一块边角嶙峋的小石头,今生还在执拗地寻找归宿。
两次考试的挫败并没有停止追梦,反倒成了淬火的熔炉,将我锻成更加倔强的野蔷薇。白日里我是粮站忙碌的出纳员,指尖在算盘上跳着舞蹈;夜晚,我又成了语文荒原的拓荒者,从小学拼音开始补习,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地输进血液里,直至弹出美妙的韵律,我这样执拗,难道只是为了考官那句“下次还会有机会的”?
一日,我正在办公室核对账目,一位在旅游系统工作的女同学拿着两张瑶琳仙境的门票,笑着向我走来,说道:休息天,想不想一起去瑶琳仙境走走?望着在她手里“嘲笑”的门票,我先是一惊,接着又像是被尖刺扎到了心口,一时竟说不出话来。同学觉得奇怪:“怎么,不想去?”“不,想去。”在激动与感伤的情绪交错中,我大声地对她说道。是啊!我怎么会不想去呢,那可是我梦失落的地方呀!然而,藏在心底的那个秘密,我又怎么向她开口呢?
初秋的早晨,在同学的陪伴下,我第一次走进魂牵梦绕的瑶琳仙境。这是一座美丽而奇绝的地下艺术宫殿,幽暗嶙峋的钟乳石,不规则地排列在石阶两侧,一条长长的地下水道,在脚下发出泠泠的声响,彩色的灯光从岩石缝隙里照射出来,将斑斓的光影投射到远处的钟乳石上,显示出语文老师当年描绘的奇幻景象。
漫步在第一大厅的鬼斧神工里,形态各异的钟乳石群扑面而来,石狮鬃毛凝霜,石象长鼻垂地,“银河飞瀑”在溶洞深处溅起永恒的浪花,轻轻触摸,仿佛还能听到亿万年前造物主雕琢的斧凿声。
靠近暗壁处,是一汪幽蓝的潭水,里面倒映着两个青春的身影,我蹲下身子,想用手去捉自己的影子,水纹荡漾间,影子化成了粼粼波光。“看那里……”,同学用手指了指前方拐弯处,只见一位身姿曼妙的年轻导游,正用手电筒照着一块上面写有“仙子聚会”字样的奇石,口里还念念有词,身后跟着一大群游客。
我拉起同学的手,便向导游走了过去,只听她说道:“你们看,仙子们踏着水雾凝成的祥云翩然而至,她们的裙裾上缀满流萤星屑,所过之处,石台绽放冰莲,石幔垂落琼绡……”每一块钟乳石,每一处小水潭,从她嘴里说出来,都像赋予了魔法——石柱成了东海龙王的“定海神针”,石枰化作了“广寒舞台”,就连脚下泉水叮咚的暗道,也成了引渡凡尘的桃源溪。这哪里是讲解呀,分明是执天地之针,引日月之线,将神话的精髓绣进钟乳石的年轮里。
我不禁赞叹起来,谁知同学却不以为然,她说:“导游虽然有口才,不过是语言的搬运工,真正让瑶琳仙境永生的,还是那些在古籍里淘金的文字工作者,他们以惊人的想象力,莲花般美妙的文字,将亿万年的钟乳石一次次激活。”同学一席话,犹如一把神奇的钥匙,打开我狭隘而呆板的思维之门,让我明白——除了导游梦,自己还可以追求更远大的梦想。
三
自思维的蜂房透进一缕光芒后,我便像一只勤劳的蜜蜂时常游弋在书本的墨香里,从拼音到文字,从阅读到写作,在孜孜矻矻的学习中酿制思想的琼浆。短短几年时间,我不仅取得了大学文凭与会计师职称,还成为一名税务工作者。当扎实的文字功底在财税报表里游刃有余时,我又被单位推荐成为一名信息员,在书本的海洋里打捞思想的珍珠。
2006年,桐庐县举办读书节征文比赛活动,我竟意外地摘得桂冠,尽管这份荣誉只是学习的激励机制,但它却成为我继续前进的动力。我从泛泛而读转向系统性阅读,先秦典籍、四书五经、唐诗宋词……凡是有益于写作的典籍,我几乎都会潜心研读。数年下来,那个曾经畏惧文字的青涩少女,蜕变成一位常在县、市,乃至国家级刊物发表文章的文学爱好者,还加入了杭州市作家协会,在文学的宫殿里寻得一方栖巢。
“人员都到齐了吗?大家随我一起去探秘地下迷宫吧!”正当我沉浸于过往的岁月不能自拔时,导游清越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将我的思绪重新拉回到了现实。
眼前的瑶琳仙境,已非昨日单调的容颜,洞外妙峰苑新增了许多游乐项目;溶洞山体树木葳蕤,绿意葱茏;马路四周古木成荫,花草织锦。溶洞由原来的四个洞厅拓展成现在的七个洞厅,前面四个洞厅营造沉浸式游程,以听带游,以声入境,演绎亿万年钟乳石瑰丽多姿的特色;后三个洞厅打造成集溶洞漂流、探险运动于一体的游乐之所,是游客避暑、猎奇,和挑战自我的好去处。
此番重游瑶琳仙境,只是为了陪同远道而来的客人,身为地道的桐庐人,又曾与它有过一面之缘,一路走来,我几乎成了半个导游:“你们看,这个洞厅上大下小,有点像一把壶,上面有无数倒垂的莲花,又像是一片莲花云,正如宋朝诗人柯约斋所描绘的:仙境尘寰咫尺分,壶中别是一乾坤……”当我用旅游指南上看来的导游词,讲解一个个钟乳石形成的奇观时,客人们纷纷向我投来敬佩的目光,可见文字的魅力有多大呀!
时间如指尖流沙,转眼已经来到出口处,回望身后那些或明或暗,或高或低,或大或小的钟乳石,我忽然像读懂了命运的隐喻——有些尖刺不必拔掉,本来就是指引方向的银针,只要将它化作前进的动力,无论静候多少年,终将会在某个黎明,成为刺破黑暗的一束晨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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