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唐伯虎:倦客尘埃桐庐冼
王天忠
(一)
唐伯虎,名唐寅,在中国生肖里,寅就是虎,在兄弟排序的伯仲叔季里,伯是老大,其名字可谓虎虎生风。因此字“伯虎”,宛如天赐祥名。
唐伯虎是苏州府(今江苏吴县)人,江南“四大才子”之一。生性放达不羁,但才华横溢,绝对算得上学霸。16岁,以全县第一名的成绩考取秀才。此后一直闲逛,直到29岁时,听其恩师王鏊的劝告,才参加乡试。王鏊(1450-1524)是他的同乡,乡试第一,会试第一,殿试第三(探花),官至内阁首辅。弘治十一年(1498)的苏州府乡试中,唐寅以第一名的成绩考取举人。次年春,他整装北上,参加会试,路上,他碰上同乡富商子弟徐经,徐经也是进京考试的,他邀请唐伯虎同行。唐伯虎乘上徐经专雇的客船,有吃有喝有仆人服侍,满怀信心,一路向北。进京之后,会试开始之前,徐经就带着唐伯虎一一拜访父亲引荐的前辈长者,这其中就有礼部侍郎程敏政。
拜访程敏政,徐经带了一份厚礼,表达拜师求学的心愿;唐伯虎带了一枚金币,不仅表达拜师求学的心愿,还希望程敏政能为他日后诗集写一个序。自然,他们还谈及参加会试,希望能得到程敏政的指教。作为学者、前辈,程敏政说了些勉励后生的话,也提到会试需要注意的内容和相关事项,并接受了两个江南晚辈的礼物。巧的是,朝廷随后公布的会试考官名单中,主考官是礼部尚书李东阳和礼部侍郎程敏政。
弘治十二年(1499)3月20日、23日、26日,分别举行了三场会试考试。走出考场的士子,个个垂头丧气,唯独唐伯虎、徐经意气风发。4月6日,正常的放榜时间到了,举子们翘首等来的是特殊通告:放榜时间因故推迟!于是议论纷起,传言有人作弊。4月11日,公布会试结果:3500余名举人中,录取进士300名。唐伯虎、徐经均不在榜!4月16日,唐伯虎、徐经被锦衣卫逮捕下狱。4月24日,殿试如期举行。5月31日,主考官之一程敏政被逮捕。这是怎么回事呢?原来,会试刚结束时,唐伯虎和徐经高调的表现引起了人们的关注。4月7日,考官们正在批改、评阅举子试卷时,给事中华昶上疏明孝宗,指摘主考官程敏政“鬻题”给唐伯虎和徐经,应当立即停止程敏政的主考官职务;已经程敏政批改、评阅的试卷,应当由主考官李东阳组织考官重新批改。
给事中是辅助皇帝处理政务的,具有监察六部、纠举官吏的权力。孝宗当即指令礼部组织人员认真调查、处理此事,并指令将放榜时间推迟到4月11日。
李东阳等调查报告称:“日前,给事中华昶劾学士程敏政,私漏题目于徐经、唐寅,礼部移文。臣等重加翻阅去取,其时考校已定,按弥封号,籍二卷俱不在取中正榜之数,有同考官批语可验。臣复会同五经诸同考,连日再阅,定取正榜三百卷,会外帘比号拆名。今事已竣,谨具以闻。”也就是说,在录取试卷中,没有唐伯虎和徐经的,而且,复查期间,试卷上考生姓名仍被弥封;程敏政已经批阅的试卷,也都属于公平正常。这样,孝宗便颁旨,将华昶、徐经、唐伯虎等交由锦衣卫,执送镇抚司,继续审讯。
审理中,徐经和唐伯虎都承认考前拜访程敏政、并送礼金的事;交谈中也顺便请教会试相关事宜,但绝没有“买题”之事。5月31日,程敏政因“临财苟得,不避嫌疑,有玷文衡,遍招物议”,被逮捕下狱。
7月8日,锦衣卫及三法司组织程敏政与华昶在午门对质。程敏政没有泄题、鬻题于唐伯虎、徐经是事实,但接受其私访及礼金也是事实,于是令程敏政“致仕”;华昶,作为给事中,纠劾不法行为是其职责,但言事不察,是为失职,故平调至南京,任太仆寺主簿;唐伯虎和徐经“花钱买题”不实,但破坏举业公正性,是为“夤缘求进”,革除举人资格。
舞弊案的细节,不必多说。从许唐伯虎以小吏,到后来为程敏政平反,由此可见,案情系捕风捉影,纯属明代官宦集团之间的政治斗争,唐伯虎与富家子徐经只是无故躺枪。但有一点却是肯定的,京城,是唐伯虎梦开始的地方,也是路终结的地方。唐伯虎本想到京城一显身手,顺便“捞”个一官半职,没想到落到这步田地。从监狱出来以后,朝廷将他黜为浙江小吏。可是唐伯虎已经万念俱灰,觉得“士可杀不可辱”。
从诏狱返江南后,很多人都把他当作无耻之徒,他的第二任妻子徐氏出身官家大户,看他这副“烂泥糊不上墙”的样子,也喋喋不休,恶语相向。感觉日子没了盼头,自愿以一纸休书结束了婚姻关系。
余生怎么办?唐伯虎黯然神伤,他含着眼泪给好友文征明写信说:“男子阖棺事始定,视吾舌存否也。仆素佚侠,不能及德,欲振谋策、操低昂,功且废矣,若不托笔札以自见,将何成哉?”功名事业成了泡影,只能靠笔墨来证明自己的存在价值了。
世情冷暖瞬变,唐伯虎把周遭看了个够,终于看清了、看透了,心也渐渐灰冷,取佛经中语,自号“六如居士”。
为了排遣胸中苦闷,他决定云游八方。
(二)
由于有着强大的“朋友圈”,几个好友慷慨资助,解决了出行盘缠。唐伯虎将弟弟唐申托付给文征明,就在这年春天,买舟西下,经鄂、赣、浙、闽诸省,这也是他一生中最长的一次“自助游”。他的这次游程,根据祝允明《唐子畏墓志并铭》,是“放浪形迹,翩翩远游。扁舟独迈祝融、匡庐、天台、武夷,观海于东南,浮洞庭、彭蠡。”这次出游长达九个月时间,算起来这一年时间基本都在路上。据民国杨静庵《唐寅年谱》以及杨继辉《唐寅年谱新编》,均考据为是在明孝宗弘治十四年(1501),这一年唐伯虎三十二岁。
戴昭是唐伯虎一生中唯一的学生,主动向老师提出跟随一起云游。
唐伯虎这位学生戴昭有些来头。众所周知,苏州其时已成繁华胜地,财富堆积之所,达官贵人多,自然商贾也多,自然少不了徽商的身影。徽商最大特点是贾而好儒,历来信奉“第一等好事只是读书”的古训,都想为自己子女找个名师,不能输在人生起跑线上。那些苏州文人墨客就是最好的老师,徽商与他们结交,常常一掷千金,购买文人书画作品,文人自然也乐得与他们打得火热。
戴昭的父亲戴思端,就是个大徽商,从“新安江源第一埠”休宁走来,他那时经营盐业、木业等,在家乡和杭州、苏州等地都设有店铺,生意十分红火。
上溪口,为率水与浙水交汇处,交通便捷,沿着水路可直达杭州西子湖畔,然后通过京杭大运河,可抵苏州等地。戴思端广交朋友,还把年少的儿子戴昭带在身边,旨在让他拓宽视野,增长见识。徽州人相信,深山僻壤读书,不如十字街头听讲。
后来,戴思端邂逅了苏州文人戴冠。天下戴氏是一家,活络的戴思端,便以宗亲相称戴冠,结为同谱之好。这个戴冠,虽年少聪明,功底深厚,但无奈八次应举不中,弘治四年,只是在绍兴府担任儒学训导。戴冠年轻时曾访桐庐,写有《钓台怀古》等诗。
戴思端叫儿子拜戴冠为师,但戴冠觉得自己才气不足,怕误人子弟,于是就把戴昭推荐给好友唐伯虎。
当时的唐伯虎,春风得意,满腹才华,29岁得了乡试第一名,“唐解元”的美名不胫而走。
一般的学生,他是不会收的。但戴昭不一样,家里有钱,典型富二代。而且年少英俊,长相出众,温婉有礼,“言动谦密,亲贤好士”,勤奋好学,彬彬有礼,许多文人学者都与他投缘,也让唐伯虎一见倾心,决定收下这位爱徒。后来事实也证明,唐伯虎这一决定,颇具远见。
一个乐教,一个好学,研读诗文,一唱一和,教学相长,情深意笃,关系日渐亲密,亦师亦友,苏州城内,虎丘塔下,师生常切磋。
戴昭不负老师,在名师指点下,学了不少真本事。唐伯虎后来要去京城参加会试,无暇顾及戴昭,便把戴昭推荐给名学者薛世奇,戴昭在那也取了真经。
戴思端有钱,对他们不薄,大把大把的学费付给他们,还经常捧场,买他们的书画作品。
这次“自助游”,从苏州出发,坐船到达镇江,从镇江到扬州,游览瘦西湖、平山堂等名胜。然后又坐船沿长江过芜湖、九江,到庐山。庐山雄伟壮观的景象,给唐寅留下深刻的印象。在他以后的绘画作品中被充分地反映了出来。他又乘船溯江而上到了黄州,看到赤壁之战遗址。唐寅的《赤壁图》即依此所画。后又南行入湖南,登岳阳楼,游洞庭湖。又南行登南岳衡山。再入福建,漫游武夷诸名山和仙游县九鲤湖。唐寅由闽转浙,游雁荡山、天台山,又渡海去普陀,然后来到杭州,溯富春江,至七里泷,登严、谢二台;最后入皖,游黄山白岳以归。一路行来,怀高士古风,览江山胜迹,使之心情渐渐归于平静;烟云浩荡,滋养了唐寅的胸怀。行程几千里,戴昭一直不离不弃,鞍前马后,跟随左右。
(三)
明孝宗弘治十四年(1501)冬,唐伯虎登临钓台。《六如居士全集》袁夷《唐伯虎集序》记载中的才子有些失态:“过富春渚,想子陵之风,慷慨悲歌,徘徊者久之。”
在仕途上失意的他,南行至此,久久不肯离去。流连复流连,徘徊复徘徊,思古幽情绵绵不绝,天上正飘落着如丝如织的潇潇细雨。
此次壮游,唐寅在返程途中经过杭州,虽然留下的诗文不多,但是这些文字却已映照出他不同于在福建境内时的心态。后来当他在苏州故里回想在杭州西湖边流连、逡巡的时光时,还是意犹未尽、回味无穷,情不自禁地向杭州朋友郭云帆赋诗寄怀,直把杭州当作跟苏州一样的可堪行乐、休闲之处:“我住苏州君住杭,苏杭自古号天堂。东西只隔路三百,日夜那知醉几场?保俶塔将湖影浸,馆娃宫把麝脐香。只消两地堪行乐,若到他乡没主张。”(卷二《寄郭云帆》) 在他离开杭州,溯富春江上行,快到桐庐时,他又写了首《流水诗》:
浅浅水,长悠悠,来无尽,去无休。
曲曲折折向东流,山山岭岭难阻留。
问伊奔腾何时歇,不到大海不回头。
登上严光钓台时,这次诗人没有选择五律,而是用七律即兴写下了一首《严滩》:
汉皇故人钓鱼矶,渔矶犹昔世人非。
青松满山响樵斧,白舸落日晒客衣。
眠牛立马谁家牧,鸂鶒鸬鹚无数飞。
嗟余漂泊随饘粥,渺渺江湖何所归。
鸂鶒,亦作“鸂鶆”。水鸟名。形大于鸳鸯,而多紫色,好并游。俗称紫鸳鸯。唐伯虎看到严光钓台依然如昨,但已物是人非。青松满山响起了樵夫砍树的斧斫声,落日下,白帆船晒着旅客的衣服。眼前酣卧的牛站立的马不知它们的主人在哪,紫鸳鸯和鸬鹚(鱼鹰)成群地向空中飞去。随着行程即将结束,想到古人严光得以躬耕垂钓终老一生,对于自己接下去的人生之路该怎么走,作者似乎又陷入了茫茫思绪之中。
这些叙写,是诗人凭借自己对桐庐山水名胜和历史人文的熟稔,古人的山水之游大都不止于对自然风光的视觉观赏,而是非常注重对其人文蕴含进行深度的心灵体验。面对当时不公道的遭遇,他其实是心潮难平的,所以有时他也不免金刚一怒。
当船行至桐庐与建德交界的子胥渡时,他又写一首《题伍子胥庙壁》:“白马曾骑踏海潮,由来吴地说前朝。眼前多少不平事,愿与将军借宝刀……”唐伯虎不再埋怨命运了,也放弃了继续前行,他明白这次踯踯而来就是为了这场千年后的赴约,他心里变得异常平静,反复默诵着好友戴冠《钓台怀古》的诗句,暗地庆幸这次钓台相遇,心底开始泛起了阵阵温暖。真可谓是翩然而游,郁闷的胸怀已经荡涤一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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