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觉今是而昨非非
郑从彦
陆春祥新著《昨非录》为袁昶日记新说,着重解读袁昶日记中的生活、读书、修身、自省、交友等诸多给人以警醒启示之章。零光片羽,彰显著名学者之风采;苦心甄采,还原一代文人之精魂;古今勾连,书写忠节之士之气魄。按作者的理解,该书既是“一个读书人对另一个读书人的深度解读,同时也是一个同乡对另一个同乡的真诚致敬”。
“笔记新说”已经成为陆春祥写作的一个标签,在深度解读和真诚致敬中,陆春祥还为自己的读者编织了一个多维对话空间——既与写作对象共鸣,又和写作者沟通,还同自己交流。蒙田说:“我不想让任何人用强势引起我的注意。”遥想当时,袁昶写日记,内容涉及传统经史诸学,尤其专注于易学、理学、佛学、道学、养生、医方等,足有二百多万字,其主要目的并非记事,而是为砥砺自己求知问学、克己慎思、迁善改过。静观今日,陆春祥在字里行间中所生发的真挚感悟,一方面是自己阅读、写作过程中作为读者和袁昶对话进入佳境之后的灵感迸发,另一方面则是为抓牢、勾住、捕获自己最忠实的读者而留下的兼具文采、思想、趣味的点滴心得。的确,好的写作一面展现着自己高超的写作技艺,另一面则必须想方设法吸引读者的阅读兴趣。
如果说技巧、才能和独创性可能会让文字变得盛气凌人或富有侵略性,那么陆春祥从新说笔记的一开始,便早已把自己的读者当作“在沼泽中踉跄的行人”,除了将晦涩的文言笔记以散文化的语言表述之外,他尤擅在“咬文嚼字”中快速排干这块沼泽,让行人踏上干燥、平整的地面。如读者可能对“昶”字略显陌生,陆春祥便在序言中精妙点拨:“昶”字的本义是白天时间长,袁昶却只享受了五十六年的阳光。袁昶从富春江边的桐庐出发,在杭州于歉祠祈梦,再魂归西湖,但他的胆识与血性,他的生命精神,却如富春江、富春山一样,长青长存。寥寥数语,便将袁昶的人物形象变得十分立体可感、生动形象。当然,作者也会视情况择机为读者抛一根绳子,悉心提醒读者在阅读过程中应谨记:袁昶博览典籍,时时省察,内外兼修,他的日记就是他的人生,日日反省,战战兢兢,如履薄冰,这一切,铸就了他超人的高度理性,而忠与勇,则是他理性思维上的两柄利剑,当国家与人民需要他献出生命时,他从容赴国难,视死忽如归,没有半点迟疑与退缩。
阅读陆春祥的笔记新说,就是受到一次又一次的精神洗礼。一次不经意间的笔墨记忆,往往可能包含了关于话题的海量信息,如同层层绽放蕴意的芳华。透过一粒沙子窥看一个世界,借助一个人品读一个时代,陆春祥总能在不经意间将一个切入点盘活,活在人物、时代、社会的独特中。1867年3月,袁昶开始写日记,一直到被害前,三十多年从无中辍。正因为其持续不断的努力,他的日记足有厚厚六十五册,二百多万字,可谓是晚清文史的重要文献。在陆春祥看来,袁昶记日记的过程,一部分是自我发现,一部分是自我创造。
从自我发现而言,袁昶在日复一日的记录中逐渐明白:坚持诚可贵,自省价更高。1880年七月,袁昶记下了仙屏先生(许振祎)规劝他的三句话:戒以智自炫,戒文采躁露,戒交际伪谦。面对这三条告诫,袁昶不仅深受启发:“第一戒,炫智常通过言说显示,那就朴实敦厚少说话,学海无涯,天知地知的人,往往也有基本常识不知的。第二戒,会写文章的人,文采一般出众,但也常常会对自己的作品自鸣得意,不过,高手写文章,并不会炫耀自己的文采,反而常用平实语句,这就如武功高强的人并不会表现出强势一样,保持静默,不显露,毛病就可以改掉。第三戒,每天的迎来送往,看似热闹的觥筹交错,许多却是浪费时间的虚情假意,要改掉这些毛病,简单的就是去除繁文缛节,待人接物,越简单越好”;而且还举一反三,想到了更深之一层——“时代日趋向前,必须趁此光阴,勤览边屯、舆地、夷务、图表等切实有用之书,以讲求当世之所急。对彼时的晚清政府来说,更需要边疆开发、对外交往、数据管理等各项实务的多面手”。这三戒诚然如救命药方,似指路明灯,让袁昶顿悟:人只有在实践中不断地调整自己的学习与工作方向,才能有所作为。
从自我创造而言,袁昶在年复一年的自省中连续创造一个又一个全新的自己。首先是悠然成为一个隐士:“万籁俱寂的夜晚,散步在林间石头小道上,抬头看看月亮,月光从树枝间碎碎地散落下来,口中吟着自己喜欢的诗文佳句,实在是非常的惬意。袁昶一个人在月光下待久了,回到房间,家人都已经关门睡熟了,虽是残灯,却也光洁明亮,已经凌晨后半夜,鸡马上就要叫天明了。这真是独眠独醒独自言,极像隐士啊。”其次是决然化作一位忠臣:“‘宗社’一词,经常出现在袁昶的奏折中,他明知如此死谏极危险,但他以家国、黎民为念,早已将个人生死置之脑后,直到临刑时,依然口占绝命诗‘正统已添新岁月,大清重整旧山河’,那一刻,他一定又想起了于谦祠祈梦的场景,用自己的鲜血,去惊醒那些愚昧狂热而又冲动莽撞的蛮夫吧。”最后是此生不悔是为学士:“静存仁,动察智。胸中有仁义,决事才有智慧。这不是一个死守书斋不知变通的读书人,他将所学与现实、读书与修身、思考与反省紧密结合。”
日记本是私密之物,但当陆春祥决定选择袁昶来写,那么袁昶所写的日记就自然而然成为一个亟待被解开的谜团。在搜集、阅读、整理、分析资料期间,想必陆春祥花费海量的时间和全部的才智来捕捉一种关于袁昶的想象,毫无疑问这是一种多样性为准的想象。随着了解的深入,陆春祥尝试在写作中重建并完善这份想象,通过观所做之事、闻所说之话、察他人之评价来丰富袁昶的言行举止。当然,日记是庞杂而又琐碎的,作为候选资料,陆春祥又定然会精挑细选,优先考虑那些本身看就很有趣 、很生动、很好玩、很重要或富有哲思的。因此从这个意义而言,陆春祥的非虚构解读角色,尽管自始至终秉持诚实原则,却也是一个戴着镣铐舞蹈的幻象师。但这并不影响陆春祥的创作,反之恰成为其追根溯源的起点:只有认真、全面、严谨审视写作对象,方才能够为千辛万苦遗存的历史材料赋予更加重要的价值。陆春祥是一位打捞历史的智者,捡拾过去遗留下的零散混沌的材料并赋予它们全新的结构和形式。他总能从古代史料中获得创作的灵感,他乐此不疲,乐在其中并将其作为自己写作至乐的源泉。
越是给人物重新做整理的高手,越是懂得探索事实过程的艰难,也更能体会写作大功告成之后的愉悦。这一点,在《昨非录》一书中体现得淋漓尽致。一方面,陆春祥需要竭尽所能去寻找有关袁昶和与其相关的一切资料;另一方面,在欣欣然觅得足够的史料后,他不得不面对一个更加棘手的问题:这些尽自己所能发现的真相,其实是无法也绝不可能包罗无遗的,每一次收罗都意味着不计其数的排除,排除时还得时刻提醒自己应力求不歪曲那些争夺自己关注的事实和真相。实事求是说,笔记的写作,重中之重依旧还是精细化的阅读,需要写作者沉下心来,凝神聚气后咬文嚼字地品。正所谓精神是智慧的池塘,陆春祥想传递的意思十分明确:虚心专一,放空内心,达到宁静,就会产生无穷的智慧。正是在这样的努力之下,读者有幸从陆春祥的笔下看到了一个赴死亦从容淡定的袁昶:在上奏弹劾载漪等主战派大臣后,袁昶回家关上门对家人说:“今日言亦死,不言亦死,与其死于乱民之手,曷若死于司寇。苟死而朝廷顿悟,吾无憾矣”。家人都抱在一起痛哭。袁昶显得很坦然:“吾以身许国,无复他顾,汝等留京回南,自主可耳”。也有幸看到一个眷恋家乡,与世无争的袁昶:在梦中,袁昶回到了桐庐,闭门谢客,不再和外界来往,生活实在舒服。就如商山四皓绮里公唱的那样:“驷马高盖,其忧甚大”。世人眼里的荣耀,袁昶却感觉十分的担忧,官场的明争暗斗,尔虞我诈,令人害怕。苏东坡的“聚散细思都是梦,身名渐觉两非亲”说得太好,此时,袁昶的境界与层次,似乎已经完全超然物外了。
笔记新说所带来的快乐,是有幸再次经历笔记作者的喜怒哀乐,也是可以为记录的东西创造更加精彩的版本,更是为自己的创作汲取宝贵的营养。譬如关于“形散神不散”之论,袁昶在1867年五月廿七的日记开篇序中便曾提及:“散人而有日记,散而不散也;日记而归之散,人不散而散也。散者法道,道者运自然;不散者法仁与义,仁与义合而成德也。是谓术散智不散,形散神不散。”一百五十余年后,当散文家陆春祥再次读到这段文字时,或许他会情不自禁地和袁昶交流一番:前辈,在形与神的关系早已不是散文之专属,它在别的文学的写作中也会发生,甚至还会发生在文学之外的艺术创造中。作为经验丰富的散文作者,陆春祥深谙每一位优秀的作者都应该处理好自我、经验和观念的关系,尽管每个人处理的方式各有千秋,但唯有忠于可以认识的事实,这些重构的事实终将让不同阅读对象的记忆相互验证。
书写袁昶,是一种特殊的追慕,真的是一个同乡对另一个同乡的真诚致敬。这正如袁昶追慕杜甫一般:一个夜晚,袁昶读杜甫集,再一次震惊:杜诗字字自作风格,无一语剿袭前人,穿天心,出月胁,实在是不骗人的呀!然后,袁昶拿杜甫对比自己的作品:生平所作,幼稚可笑,漏洞百出,修饰句不如公,不修饰句的真情实感不如公,写小景句之深细、极力翻腾句皆不如公。尽管陆春祥调侃袁昶的目标着实是高,他拿杜诗作标杆,为什么要与老杜比呢?不是自讨没趣嘛。但打心底还是对袁昶由衷地敬佩:清末的同光体诗,学宋,学唐,但不墨守盛唐,不也是自成一派吗?袁昶作为同光体的重要作者之一,他的实践自是功不可没。若追慕是基于偶像光环的探寻,那写作致敬真算得上是孜孜不倦的实践。在当下这个喧嚣、迅捷、碎片化的时代,这样的写作无疑是在负重前行,向着自我、历史、世界的深处摸索。陆春祥明白写文章就是一分耕耘一分收获,于是这所有的追溯早已不再是简单的心灵启示式叙事,而是同饮“风烟俱净”“从流飘荡”的富春江水的骄傲和自豪。毫无疑问,陆春祥与袁昶这段穿越时空的佳话,既是一次命中注定的相约,也是一段羡煞旁人的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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