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春好景在桐庐（之一）

董利荣

虎年央视春晚推出的创意音舞诗画节目《忆江南》，让六百多年前元代著名画家黄公望（字子久）的“画中兰亭”、被誉为中国十大传世名画之一的《富春山居图》，再度成为人们关注的焦点，也让江南名川富春江及其最美一段七里濑的水光山色和严子陵钓台的人文风情，在唐诗宋词的意境中惊艳地呈现于世人面前。

节目一经播出，即引起富春江流域广大观众的热烈反响。人们在兴奋、自豪之余，自然会对节目中涉及的诗词和绘画作品产生浓厚兴趣，并引发大家对于一些与此相关的地理概念、历史典故的探究和讨论。本文试图通过与节目相关的资料和史实脉络，作一客观全面的解读，以利于大家了解《忆江南》节目背后与桐庐的渊源，从而跟着春晚游桐庐，走进“富春山居图”。

一、富春风光此地看——关于“富春山”“富春江”和“富春”

在《忆江南》节目中，除《富春山居图》外，吟诵浅唱的5首诗词中还有“富春”“富春山”这些词语。其实，在古代诗文中，“富春山”“富春江”和“富春”等词语十分常见。现分别作些阐释。

（一）“富春山”

“振衣独立富春山，鱼鸟亦知心事闲。”这是节目中第五位出场的演员吟诵的两句诗。诗句选自元代周巽《钓台》一诗。那么，富春山究竟是怎样一座山？它在何处？

明朝嘉靖年间版《桐庐县志》明确记载：“富春山在县治西四十里，前临大江，上有东西二台，一名严陵山。清丽奇绝，号锦峰绣岭，乃严子陵钓隐处也。”

清朝历史地理学家顾祖禹在《读史方舆纪要》中写得更清楚：“富春山，县西三十里，人号严陵山。前临大江，汉严子陵钓处，人号严陵濑，有东西二钓台，各高数百丈。《西征记》自桐君山而西群山蜿蜒，如两蛇对走于平野之上，三江之水并流于岩下，惊波间驰，秀壁双峙，上有子陵钓台，孤峰特起，耸立千仞，下有泉，陆羽品为第十九泉。其与钓台相对者曰‘白云源’，一名‘白茨源’，重岩敞天，林麓茂盛，居民采薪为炭，供数州蒸炊之用，有芦茨溪，北流合大江，唐方干隐于此。”

这段文字把富春山及其钓台和它对岸白云源芦茨湾（白茨源名与今不同）的方位写得清清楚楚。除文字记载外，多幅古地图也明确绘制富春山的地理方位，即桐庐境内严子陵钓台所在地，如清代《严州府属全图》等。应该说，富春山的地理方位十分明确。

据目前掌握的资料，“富春山”一词最早见于晋·皇甫谧（215年~282年）《高士严光传》：“除为谏议大夫，不屈，乃耕于富春山，后人名其钓处为严陵濑焉。”后经南朝史学家范晔（398年~445年）在《后汉书·逸民列传·严光传》中引用，影响颇大。从此以后，诗词中便常见“富春山”，如——

唐·李白：“长揖万乘君，还归富春山。”（《古风十二》）

宋·朱熹：“不见严夫子，寂寞富春山。”（《水调歌头·不见严夫子》）

元·赵孟頫：“富春山中有客星，辞荣归来意更真。”（《过严陵钓台二首》）

元·范椁：“吾慕严子陵，隐居富春山。”（《钓台歌》）

元·贡师泰：“惭愧白头奔走客，题诗也到富春山。”（《登富春山》）

明·汪澄：“客星千古富春山，雪白羊裘旧钓竿。”（《富春山严祠》）

明·汪九龄：“富春山下江水清，富春江上客星明。”（《子陵祠》）

明·吴世良：“寻幽竟老富春山，簸弄烟波七里滩。”（《咏钓台兼吊方干》）

清·毛奇龄：“青云开绝壁，一眺富春山。”（《登富春山》）

清·王修玉：“今日已无黄子久，谁人能画富春山。”（《泊富春山下》）

这些诗句均跟严子陵有关，跟钓台有关。说明严子陵钓台所在之山，即富春山。

现代著名作家、革命烈士郁达夫于1931年春从家乡富阳溯富春江而上来到桐庐，登桐君山、游严子陵钓台，写下名篇《钓台的春昼》，其中写他在桐君山顶眺望：“向西越过桐庐县城，更遥遥对着一排高低不定的青峦，这就是富春山的山子山孙了。”桐庐县城西面是排门山等山峦，在钓台的下游处，郁达夫比喻它们是“富春山的山子山孙”，说明他也认为富春山就在此上游严子陵钓台处。现在有人说富春江两岸的群山都叫富春山，实在是毫无根据的臆说。

（二）“富春江”

富春江是钱塘江、富春江、新安江中游这一段的名称。《辞海》“富春江”条目说：“在浙江省中部。钱塘江自桐庐至萧山市闻堰段的别称。”“钱塘江丛书”《钱塘江风俗》一书“前言”也道：“历来的习惯称呼，上游称新安江，桐庐至萧山闻堰称富春江，闻堰至杭州闸口称之江，闸口以下称钱塘江。”确切地说，富春江上游起自建德梅城三江口，新安江、兰溪江在此汇合后即形成富春江，故称三江口。因而富春江也流经建德、萧山一小部分，贯穿桐庐、富阳全境。

比较而言，“富春江”一名在古代诗文中出现并不多，往往被简化为“富春”，或者被“长川”“一川”“一江”和“桐江”等所取代。谢灵运（385年~432年）的《富春渚》，是中国山水诗的开篇之作，因而“富春渚”反而是最早也常见的词语。富春渚即泛指富春江上的沙渚。描写严子陵钓台的诗中也常常出现富春渚一词。

从目前了解的诗文看，最早使用“富春江”一名的，是唐朝诗人权德舆，他有诗题为：《早发杭州泛富春江寄陆三十一公佐》。此外晚唐诗人新登县（今属杭州富阳区）人罗隐，有诗名为《秋日富春江行》，全诗为：“远岸平如剪，澄江静似铺。紫罐仙客驭。金颗李衡奴。冷叠群山阔，清涵万象殊。严陵亦高见，归卧是良图。”此诗明显写的是从新登县溯富春江而上游严子陵钓台的情景。罗隐另有《严陵滩》诗，可印证他写的是富春江上游即桐庐境内一段。

另一首有影响力的诗，当然是陆游的《泛富春江》：“双橹摇江叠鼓催，伯符故国喜重来。秋山断处望渔浦，晓日升时离钓台。官路已悲捐岁月，客衣仍悔犯风埃。还家正及鸡豚社，剩伴邻翁笑口开。”从“伯符故国”（伯符是三国时富阳人孙策）和“晓日升时离钓台”句看，陆游同时写到了富阳境内和桐庐境内的富春江。

另一位宋朝诗僧释文珦有一诗题目也是《泛富春江》：“梦寐羊裘客，清游乐此邦。一篙残腊雨，千古富春江。岸转青螺合，烟明白鸟双。洗除名利迹，滩濑日春撞。”诗中更有“千古富春江”一句。从诗中看他所泛之富春江应是桐庐境内钓台这一段。

此外，明朝汪九龄诗云：“富春山下江水清，富春江上客星明。”（《子陵祠》）把富春江、富春山和客星严子陵结合在一起。

现当代诗文中使用“富春江”一词则较常见。影响最大的当属毛泽东的“莫道昆明池水浅，观鱼胜过富春江”（《和柳亚子先生》）。其实也暗含严子陵的典故在里头。郁达夫《钓台的春昼》中四次写到“富春江”：“我对于富春江上的严陵，二十年来，心里虽每在记着，但脚却从没有向这方面走过”“桐庐县城，大约有三里路长，三千多烟灶，一二万居民，地在富春江西北岸”“说起桐君山，……正当桐溪和富春江合流之所”“更纵目向江心望去，富春江两岸的船上和桐溪合流口停泊着的船尾船头，也看得出一点一点的火来。”（桐溪即分水江的别名，也叫天目溪）另外，巴金有一短文，题为《我爱富春江》。

（三）“富春”

古诗文中“富春”一词出现最多，根据不同语境仔细分析，至少有三种含义，一是古地名，即富春县；二是富春山的简称；三是富春江的简称。

①古地名：

据1934年6月出版的《富春江游览志》（周天放叶浅予著）载：“秦汉设富春县。其疆土包括今之富阳、桐庐、新登、昌化、分水等地。《郡县释名》曰：‘富春江在邑南，为浙江上流。邑盖以此得名焉。’……东晋太元十九年，以避简文帝宣太后郑阿春讳，改富春县为富阳县，改春秋为阳秋。江名不见于行文，故仍旧称。”可见富春在东晋十九年前曾经是县名，改名富阳后尽管从三国时开始分析出桐庐、新登等多个县，但其后诗文中有时也会用此古地名。如：“宵济渔浦潭，旦及富春郭。”（谢灵运《富春渚》）富春郭即指富阳城郭。又如：“富春真古邑，此寺亦唐余。”（宋·苏轼《独游普照寺》）明写富春是古邑名。又如“海潮也怯桐江净，不遣涛头过富春。”（宋·杨万里《暮宿桐庐》）诗句以拟人手法写海潮也为桐江之水的清澈明净而胆怯，不派遣涛头越过富阳，生怕污染了桐江一段水域。桐江是富春江在桐庐境内段的别称。尽管“富春”古名仍有使用，但大多诗文作者会直接使用富阳地名，

如南朝吴均《与朱元思书》：“自富阳至桐庐，一百许里，奇山异水，天下独绝。”权德舆另有一诗题为《富阳道中》。韦庄则干脆写《南游富阳江作》（县名冠江在古诗中也常见，孟浩然名篇《宿桐庐江寄广陵旧游》《宿建德江》即是）。

②“富春山”的简称

古诗词因为字数、平仄的要求，常常会把“富春山”省略为“富春”，如：“严光隐富春，山色谿又碧。”（唐·李德裕《钓石》）“先生高隐来富春，耕耒青山自如意。”（宋·刘昌言《钓台二首》）“幽幽富春，渺渺桐江”（元·王恽《子陵赞》）以上诗句中的“富春”皆是“富春山”之义。

③“富春江”的简称

把“富春江”简称为“富春”，原因同前。在古诗文中这样的用法比比皆是。央视春晚《忆江南》节目朗读的第一首唐诗“天下有水亦有山，富春山水非人寰。长川不是春来绿，千峰倒影落其间”即是。吴融以《富春》为题写有二首，题目即“富春江”之义，“富春山水”即“富春江山水”，正如说“漓江山水”一样。另一首七律：“水送山迎入富春，一川如画晚晴新。云低远渡帆来重，潮落寒沙鸟下频。未必柳间无谢客，也应花里有秦人。严光万古清风在，不敢停桡更问津。”其中“一川”与前首中“长川”，都指富春江。这首七律从“水送山迎入富春”起笔，到“不敢停桡更问津”收尾，视野触及到整条富春江。“一川如画”是这首诗的点睛之笔，用浓缩的语言形容富春江如画美景。如果用画来类比，吴融的诗就是山水长卷，一如黄公望的《富春山居图》。而苏轼的词《行香子·过七里濑（滩）》，同样具有如此效果。我在《唐诗宋词里的富春江》一文中把吴融的《富春》苏轼的《行香子·过七里滩》类比为黄公望《富春山居图》进行赏析，不想与春晚节目《忆江南》不谋而合。

唐代孟郊《送无怀道士游富春山水》：“造化绝高处，富春独多观。”南宋王十朋《宿富春舟中》：“苦雨冷朱夏，小舟眠富春。”元代李桓《富春舟中》：“天下佳山水，古今推富春。”这些诗题诗句中的“富春”，都是“富春江”之义。如此用法历代富春江诗词中十分常见。而且今人依然还在沿用。如桐庐籍著名画家叶浅予先生有诗云：“桐君苍翠峙大江，富春风光此地看。”晚年寓居桐庐十年的中国美术学院教授、博导，著名美术史论家王伯敏先生也诗赞“富春好景在桐庐”。其中“富春”都是“富春江”之意。理解了这一点，即使把《富春山居图》解读为“富春、山居图”，也无关紧要。

当然，“富春”毕竟曾经是古邑名，后两个含义是在相应语境中使用才不致引起误会。但如“富春宋韵”，富阳在提，我们也这么提，容易引起外地人的误解。因而我们桐庐应慎用“富春”二字，要用也应该是“富春江”“富春山”全名。过去桐庐各村各族出版家谱，往往冠以桐江、桐南或直接写桐庐，如《桐江方氏宗谱》《桐江华氏宗谱》《桐南申屠氏宗谱》等，既指向明确，又彰显地域文化自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