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遥想当年白居易,分水柏山访徐凝
王天忠
一
唐开成二年(837年)三月,某日,江南道睦州分水县东溪柏山,刚刚以一首《忆扬州》震动诗坛的“非著名诗人”徐凝,此刻,正身穿蓑衣,静坐溪边,潜心垂钓。
徐凝全然不顾《忆扬州》诗在扬州城引起的轰动,心性淡泊,静如处子。那是他回不去的扬州,他只想作个山人,只想寻鱼,想着怎么让鱼“游”向自家餐桌。
家中的红泥小火炉,正温着一壶好酒,徐妻往炉子里又添了一块木炭。酒香慢慢发散,乳白色的雾气升腾在屋子里,暖意直扑纸窗,徐家在等一个人。
门外燕子低飞,春雨欲来,鱼是新钓的,酒是新的。炭火微红,酒上浮沫细似蚂蚁,泛起满壶绿意。
人是旧的。来了就一起饮酒,听雨一滴一滴落在柏枝上、竹叶上,天地之间皆静默,而故人对坐,两鬓雪意簌簌,内心已长出蓬松的春山。
二
舟遥遥以轻飏,风飘飘而吹衣。
一艘官船,舟楫千里。划破天目溪水面,渐渐抵近分水县。船艏,一位宽袍大袖、年过花甲的老者尤显激动,船儿轻摇了一下,他险些跌进溪里,吓得掌帆的船家大喊:“客官,你小心一点啊!还是回舱吧,一会儿就到了。”
老者摇了摇手:“无妨,就算掉进水里,我也会凫水。”
船舱里一个老者探头,喊道:“乐天先生,还是回舱坐下吧,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原来,那位老者居然是大名鼎鼎的白居易——白乐天!
白公大笑道:“李郎中有所不知,我白乐天对分水仰慕已久,心里对它有一种特殊的情结,年轻时就想来这里,哪知道宦海浮沉身不由己,时至今日,年逾花甲才得以遂愿,你说我能不激动吗?”
那个被称作李郎中的老者听了,点头:“先生所言极是。小心啊,快靠岸了!”
尽管白公已经急不可待,但还是被李郎中拽住,等客船停靠妥当,大家依次下船。李郎中本名李幼清,原睦州刺史。白公来分水,便是他带路。
“烟波三十宿,犹未到钱塘”,洛阳到分水,山重水远,白公心情呼之欲出。
三
天目一勺水,阅尽古来人。
分水渡,徐凝有些激动,自长安、洛阳辞别白公,归隐乡居已近十载,与白公在杭州开元寺初见已逝去十六载。徐凝得遇白公青睐,却也是情投意合,他们之间结成了亦师亦友的关系。
江南才子徐凝,在京城却寂寂无闻得连大街旁的一株小树也不如。当年激情澎湃去长安参加科举却无奈铩羽,徐凝感觉到了京都两汉察举制的浓浓遗风。
自唐高宗调露元年(679年)以诗赋取士始,诗歌在人们的日常生活中,便显示出其重要性和优越性,诗歌创作也更加普及。据《登科记考》,唐290年中共得进士6442人,平均每年也不过二三十名。且由于唐代科举有行卷之风,即把个人诗作呈给高官名士阅览,如获重视或好评,则考生会在主考官选拔进士科举中获得某些优势。
徐凝游历长安,听从白公建议去拜访世称“昌黎先生”的韩愈。韩愈当时官至吏部侍郎,人称“韩吏部”,因当时韩愈在文学圈的地位很高,很多初出茅庐的后辈都想找他帮忙引荐,他的话具有很强的权威性,徐凝希望能够得到他的赏识。元辛文房《唐才子传》曰:“始游长安,不忍自衒鬻,竟不成名。”“不忍自衒鬻”就是说徐凝不擅炫耀,不去拜谒各路显贵,最终没有得到成名的机会。韩愈没有提拔徐凝,或许可能觉得徐凝的性格不适合为官,命运往往就是这样的巧合与不讲道理。
徐凝大抵没来得及与老友告别,只好题诗诉衷肠,南归时,走到鄂渚(今湖北武汉武昌西)忍不住向韩愈吐槽。
《自鄂渚至河南将归江外留辞侍郎》全诗悲怆至极,尤其尾句,“欲别朱门泪先尽,白头游子白身归。”徒留一声叹息。
四
天涯孤客行,渴慕青云日。
终于在青春耗尽之时,徐凝明白自己的命数,他离开长安南归。后来人们发现,不是韩愈不需要人,而是韩愈早有了更心仪的人选,这人叫孟郊。
唐德宗贞元八年(792年)韩愈和孟郊参加科考。韩愈顺利登第,而孟郊则是名落孙山。中年落第给孟郊带来不小的打击,他的心情压抑愤懑。而韩愈也曾经先后四次参加了科考,所以他非常理解孟郊的苦闷,写下了《长安交游者赠孟郊》劝慰。
韩愈不仅在精神上安慰孟郊,还为他出谋划策,写《孟生诗》提高孟郊的知名度。后来孟郊第三次科考终于榜上有名,还留下了“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的快意。最主要的是,这个孟郊是韩愈的铁杆,还是韩愈坚定不移的追随者。所以,你要说古代中国,不讲传承,不讲出身,不讲圈子,只凭实力,那也是流于肤浅了。
不能拼爹,没有后台。徐凝“觉后始知身是梦,更闻寒雨滴芭蕉”(《宿冽上人房》),更是尽诉一生的不堪际遇,读来令人恍惚。单就勘破尘世之幻的“身是梦”一语看,将归故乡的徐凝未必需要旁人的“解怜”,毋宁说,“白身归”让他绝去俗望的藩篱,似陶渊明一般,学会感受生命万物本身。
五
扬州别后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
徐凝从洛阳返乡途径扬州,遇两位旧友,一是曾任简州刺史(今四川简阳),后辞官闲居扬州的雍陶,他对徐凝的境遇给予了同情,专作《送徐山人归睦州旧隐》,另一位是睦州寿昌人李频,李频写了首《送徐处士归江南》。
自古才子多风流,无论是李白还是杜牧,谁不是风流韵事传至今?当年徐凝进京赴试路过扬州,认识了一位名叫萧娘的歌女(南朝后诗中常称男子所恋的女子为萧娘)。古时士子客途羁旅,于酒肆茶楼中遇到一些以表演器乐歌舞来谋生的女子,这本是很寻常的一件事情。如果不是这事情后来还有延续,不会有人记得这次才子歌女的相会,也不会有人知道还有过萧娘这样一位女子。
一晃过去了十二年,这些年里徐凝又有过几次考试落第。当他由洛阳辞别白公回归家乡分水,再次路过扬州。想不到的是,在这里又遇见了萧娘。他见萧娘也是三十多岁却仍没嫁人,还在靠唱曲奏乐来维持生活,未脱风尘。徐凝十分感慨,正想着该说些什么话来宽慰萧娘,哪知萧娘也认出了他,拍手说道:“怎么徐公子还是布衣啊?”(徐公子犹未脱白)。
徐凝归隐柏山后写过三首月亮诗,即为《八月十五夜》《却归旧山望月有寄》和《忆扬州》。尤其是《忆扬州》,使徐凝在扬州人心目中的地位,丝毫不输李白、杜牧。凭借这首过于唯美的诗,让人脑洞大开。他说扬州月色天下最美,扬州人便用他的名字命名了徐凝门、徐凝门桥、徐凝门大街。
后人喟叹此诗来得太迟,如在长安科举时此诗能出,定能名动公卿,群声欢呼。据笔者考证,徐凝赴长安科举时,从阅历、才情、身份看,在当时写作并献上这首诗似乎不大可能。文字有包浆,20岁的人写不出40岁的文字。
六
最难风雨故人来。
白公千里迢迢出乎意料的探访,让徐凝颇为感动。其实对于徐凝来说,他也不需要什么所谓的感同身受的安慰,或者“诗词歌赋”的鼓励,他需要的,只是一个能来陪陪自己的故人。
如果说李、杜是大唐的双子星,那么白居易就是人间的红泥小火炉,温暖而亲切。
好不容易到了分水,徐凝家鱼鲜酒香扑鼻而来,岂有不饮之理。于是围炉夜话,主人半生的诗词与故事,正好用来下酒。
莫笑农家腊酒浑,丰年留客足鸡豚。一顿农家饭,令白公毕生难忘。十年间,人世沧桑,饱经忧患,年已老去,光阴快得惊人。鬓发的颜色虽然改变,但心志不改。举起酒杯,慷慨畅饮,重听旧曲,还像当年觥筹交错、醉酒声声,豪情不减。有酒必有诗。宋人严羽在《沧浪诗话》中说:“唐人好诗,多是征戍、迁適(谪)、行旅、离别之作,往往能感动激发人意。”
一个久居城市的人偶尔到乡村吃一顿农家饭,一定会想起孟浩然的那顿鸡黍之餐。
酒到酣处,白公已是醉眼朦胧。兴致方浓,瞥见诸位有些意兴阑珊,遂顿杯道,不辜负月色的最好方式,也只有诗词了。于是,白公用短短的20字,把这一夜的柏山会记了下来——就是那篇《凭李睦州访徐凝山人(凝即睦州之民也)》:
郡守轻诗客,乡人薄钓翁。解怜徐处士,唯有李郎中。
徐凝归睦后,白公也很关心他的处境。此诗信手拈来,既有人际冷暖的心酸,又把多年积聚的心头苦闷淋漓尽致地释放出来。
白公是品味过皇宫中珍馐佳肴的人,不过,珍馐佳肴恐怕都不及柏山的那顿农家饭。当晚,白公不愿入住分水官驿,执意要在徐凝的茅舍宿夜,白公此举与其说是访友不如说更像是探亲。
七
柏山夜话,意犹未尽。
转天,白居易来到桐岘乡宝成里施家村,探访施肩吾。
分水乡民见到一身中原衣冠的白公,不免议论纷纷。当得知此人便是“慈恩塔下题名处,十七人中最少年”的白居易时,都争相打开柴扉,乡风温暖而亲切。
唐代的睦州,地处偏僻,却也没有白公想象中那般荒凉。
分水,自南朝以来,就有相当规模的人口居住,唐武德四年(621年)变成睦州属县,想必人丁更加兴旺。
时维三月,村上,传来新茶扑鼻香味,白公见乡人烹茶(唐代崇尚的烹茶方式是碾末烹煮)喜悦溢于言表,他向乡民虚心请教制茶的方法,他反复触摸,辨认,品味。到施肩吾家后当场尝新,白公捧着越碗喝得开心,并挥毫写下《题施山人野居》:“得道应无著,谋生亦不妨。春泥秧稻暖,夜火焙茶香。水巷风尘少,松斋日月长。高闲真是贵,何处觅侯王。”
所幸的是,分水人敬慕白公,仰其流风余韵,在当年先生喝茶之处,建祠以纪念,史称“白公祠”。
分水渡,官船。重逢是短暂的,别离,才是人间常态。
衔杯却爱分水好 诗歌何止一万船。白公归洛后,时常想到分水县邑,一汀烟雨,碧练如带。泉石膏肓,烟霞痼癖。家家宅临流水,户户门对青山,花鸟追随,烟云供养。专门写了《忆江南·词三首》,当他咏到“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忆江南”时,竟一时哽咽语塞,老泪纵横地唱不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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