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大奇山路988号
方向明
大奇山路988号。这个门牌号,地图上是找不到的,却是我心中的一个地标。
怎么介绍这个地方,颇费思量。这么说吧,这是作家陆春祥的文学工作室,他自己题名为“富春庄”,坐落于浙江省桐庐县富春山健康城。陆春祥的说法是,富春山往南逶迤数十里就是大奇山,大奇山路与罗家弄交叉口即“富春庄”。
去年初夏时节,我懵懂走近这个地方,至今还记得初见这里的两棵大樟树时的情景。那日循着会议册子指的方向,我从酒店步行到此。会场在一幢新建的二层建筑,南面有两棵大樟树。我在两棵大樟树下驻足。一棵树叶落尽,粗壮的枝丫刺向淡蓝的天空。另一株枝繁叶茂,留下一大片绿荫。会议间隙,几个人站在窗口看窗外的两棵樟树,以及前方高低错落的白墙黑瓦。有的还下楼在大樟树的树荫下走,读一读树旁方形石块上刻写的文字:树龄600年,平均冠幅24米,胸围545厘米,树高19米。挂牌单位:桐庐县人民政府,挂牌时间:2018年。读完石刻文字,见粗大树根上长着一个大大的空洞,像极了一个大耳洞,收纳着天地万物发出的声响,自然也包括这个二层建筑里人们从麦克风吐出的每一个字。
十多年前第一次到桐庐,富春江两岸的景致让人难忘,也颠覆了对于所谓好地方的认知。以前总觉得自己家乡是好地方,满街的高档汽车、酒店的红火生意和“百强县”的名号让自己陶醉了多年。来到桐庐,走在如画的山水间,扑面而来的苍翠和清新空气,富春江的江鲜,某一瞬间,让我坐井观天的自我陶醉塌方了。这次省散文学会的会议放在桐庐开,让我对这次的出行多了一种冲动,桐庐是个好地方,况且这里还有我相识多年的老友。真是心有灵犀,一想到老友,他的电话就过来了。他大名董利荣,和我都是老文联,也喜欢写,他带着新出的书过来看我。他教过书,长期浸润于文学艺术而乐此不疲,还是知名的范仲淹研究专家,更重要的,他还是一个惜才如命的人。这也让我对桐庐又添了一份好感,或许这也是这里的文化逻辑的一部分。我们找了个地方坐下聊,临走时他送我一本新作,用毛笔签了名,墨迹尚新,衬了一小片薄薄的宣纸。
如果不是后来文友提到了“陆春祥书院”,这次的桐庐之行可能仅限于是一次怀旧的旅行,但不会给我带来太多心灵的撞击,也不会让我生出更多感慨来。
下午的会议结束了,我随着人流走出会场,走在大樟树的树荫下,同行的峻毅说了一句,“要不,去看看陆春祥老师的书院?”我知道陆春祥是桐庐人,却不知老陆在此还有个书院,看时间尚早,便随着文友的指点,朝着大樟树南边走去。
是的,这里完全是村落的格局。这里的名称至今还被叫做郑家样村。按照整体的规划,原先的农人都已搬迁,留下五十来幢完好的民居,健康城想改造成与康养有关的艺术村落。
走了不过百八十步,一个门头前,我们停下了脚步。门两边是普通石块垒起的石墙,大门是用木条做成的,通透着,不像很多高墙大院那般神秘。木栅门上方做了一个人字门楼,盖着普通的乌瓦,顶上也未做装饰,一排乌瓦散淡地靠着。若不是石墙上挂着“中国散文学会南方创研中心”“浙江省散文学会”“浙江散文杂志社”等等的木质牌子,你不会认为这是一个与文学有关的所在。当然,最主要的牌子是“陆春祥书院”,也是木质的,那字迹与鲁迅的字有几分神似,不知出于何人手笔。
这么多牌子中,“富春文学院”的名字是很合我心意的,后来读陆春祥的文章,知道他也是这么想的,还特意请著名作家叶辛题写。老陆自己则写了“富春庄”三个字,做成匾挂在了木栅门的正上方。那仨字,老陆挺满意的。他说,“富春庄”,地图上还是找不到,它只是书院门楼上的三个字而已。他听了作家陈世旭的建议,用整块老旧的红橡木做了块匾。“富春庄”木匾左下方,一块正方形的木牌,正是门牌:大奇山路988号。
跨进木栅门,我算是进庄了。按文雅的说法,我看到了照壁。这照壁有讲头,是陆春祥自拟的四句诗,请著名评论家、散文家李敬泽题字,刻在上好的红樱桃木上,一律的原色老木。四句诗最后一句“我在庄里写文章”,被墙上垂下的绿枝拂弄着。陆春祥很向往“在庄里写作”,他向我喋喋不休说那些名人的庄园:王维好像有过,他有自己的别墅“辋川”,陆游有过,高产的陆大诗人有“三山别业”,另外,托尔斯泰有“雅斯纳亚大庄园”,福克纳有“罗望山庄”,狄更斯有“盖茨山庄”,这些都是大作家,他们在“庄”里写作,休闲,出大著。这么一听,我感觉春祥兄这一句甚是豪迈。
照壁很精彩。更精彩的是照壁旁的那块黑板,是真正的木板做的黑板,用粉笔写了八个大字:“我有嘉宾,鼓瑟吹笙。”还有一行小字:“陆春祥书院欢迎您。”这些字一定是当过农村高中语文老师的陆春祥自己写的,别人写不出那个味,也想不出这招。八个大字出自《小雅·鹿鸣》,《诗经》的“四始”之一,是古人在宴会上所唱的歌。春祥兄是真夫子啊,他这八个字一定俘获了很多人心(后来一了解,句是陆兄拟的,字是书院管家写的,哈,管家也了得)。
看过照壁,上三个台阶,未走近,就见一面墙。这可能是这个世界独一无二的墙。是一面手模墙。手模见过吗?在北京的中国现代文学馆,进门有一个老人的手模,是巴金先生的手拓印的,那是我见过的第一个手模。那里仅有一人的,而这里,是几十人(我一下都数不过来)。这是宁肯的手,右下方有他的签名。宁肯长得精干,这手自然也精干,用现在流行的话,叫骨感是吧。那是写出了《三个三重奏》这般有精巧装置的长篇小说的手,是写出了《说吧,西藏》一类有实验精神新散文的手。旁边的是北京女作家徐坤的,这手丰腴多了,能想到徐坤那圆润的脸和温润的脾气。至今犹记得那年《人民文学》在慈溪搞活动,徐坤点评作品时对于地方作者的苦口婆心。手模应该是铜铸的,风吹雨淋后有铜锈滴落在徐坤的手上,让这只手带上了沧桑感。这是河北李浩教授的手,两条主线十分清晰,拓模时他用的力道恰到好处,正如他剖析年轻作者小说时那样,轻重提按恰如其分。这是大解的手,那个高高大大的诗人、小说家,他的手显得有些不合比例的精致了,与他自己写的“大解”俩字也有些不协调。这是蒋子龙的手,写出《乔厂长上任记》的大手。这是张抗抗的手,出生于杭州的女作家略显枯瘦却依然有力的手。这是诗人荣荣的手,经常握到却未曾如此端详,带着男性气质的女性的手。又一只女人的手,她有着冷峻的笔触,当散文日益成为文人养病方式的时候,她的散文依然保持着锐利,对,是周晓枫。不能一一描述每一只手了,有的肉实,有的单薄,有的粗大,有的纤细,有的纹路清晰,有的浅纹草草,每一只手,都是不同的人生啊。
这面墙上,我还看到了陆春祥自己的手。虽然老陆说,上手模墙的都是“驻院作家”,共五十四人(加上他自己,共五十五个手模),其实还是颇具代表性的,而他自己也上了,这是他自信的表现。五十四位作家,他一一致信邀请,不少人都说这个有意思,有时间要来看看。老陆说,设计,取模,制模,安装,富春庄整个建设过程中,这面铜手模墙花去了他最多的时间。
我这么细细看门楼,看照壁,看手模墙,然后来到一幢楼前。初夏时节已现出暑气,那里撑了把大凉伞,伞下一个大而老的樟树墩,十来把椅子围着,一旁还有可以来回荡的秋千木椅。文友们在那里喝着茶闲聊。我已经忘了当时都听了什么,说了什么,只是那种氛围还牢牢占据着我的脑海。闲聊了一阵,不知是我想看,还是老陆知道我想看,他领着我到几幢楼走走。这些楼都不高,印象中最高就三层,都只能称小楼。他先让我看“陆春祥书院”,一进去,里面墙上陈列的都是他历年出版的书,每一本都用木框装裱起来的。满墙的书,这是一个码字人的劳动果实啊,是心血结晶啊。学问加才情加意志力,造就了这样一面墙。这本《鱼找自行车》封面上的陆春祥还略带青涩。这是我读过的他的第一本书《病了的字母》,就是凭这本散文集他获得了第五届鲁迅文学奖。《天地放翁》是为他的同姓诗人写的文学传记,他为陆游做传是相宜的。这几本是他的“笔记新说”系列……站在满墙的书影前,我变得木然了,我肃然起敬,却无以表达。木然了很久,我提出想在书影墙前拍个照,和这些书的主人一起。后来看照片,春祥兄戴着他的招牌帽,穿着T恤衫,左手搭在右手上,眼里有一丝温和,微微笑着,一种云淡风轻的笑意。
整个庄子很大,共有五幢楼。老陆领我一幢一幢看过来。A楼是主楼,“陆春祥书院”这五个字是请蒋子龙题的。楼上是他写作的地方,还有一间铺着毛毡和宣纸,墙上是围巾在风中飘逸着的鲁迅木刻像。我还注意到窗边的一把摇椅,可以想见,主人写累了,有时走动走动,有时斜靠在这把摇椅上,望向窗外,应该望得见逶迤的大奇山吧。C楼文学课堂有整面墙的书柜,“顶天立地”的书柜陈列着浙江众多散文作家的签名作品。我还看到了李浩的书法“功不唐捐”和马叙的脱去了火气的水墨画。
老陆送我到门口。我说,你真会选地方。他也不客气,嗯,这个地方确实不错,原来县里打算留着做院士工作站的,被我先下手了。
他这是回老家。桐庐,故土。他当年从这里起步,走了一圈,走到了杭城,走向了全国,现在虽两鬓染霜却笔力尤健,又走回来了,这应该也是这片土地的文化逻辑的一部分。
走过手模墙旁,老陆指着墙上方一行闪光的铜字:“我们将整个世界视为自己的花园。”
又是一句豪语。
作家们将整个世界视为自己的花园。我私下也有个豪壮的想法,这个“富春庄”也是属于我的,我的花园的一部分。
“富春庄”里有不少树及花草,包括三株樱桃树,两棵杨梅树。因为我的家乡慈溪盛产杨梅,号称“中国杨梅之乡”,于是对“富春庄”又多了一份好感。正是杨梅花季,杨梅花不时飘落在行道砖上,碎碎的,细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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